兩人靜默地坐著。達西微垂著頭，一言不發。凱瑟琳用銀勺攪拌著杯中的奶茶，金屬偶爾觸碰瓷器，不時發出叮咚的撞擊聲，窗外的行人與車馬通過明亮的玻璃窗傳來喧鬧的聲響。

凱瑟琳想，自他們認識以來，這樣的場面好像常常出現。達西先生嚴肅寡言，凱瑟琳淡漠安靜，是以他們見面時總是沈默以對。

但沈默與沈默也存在不同。有時是羞澀，有時是不知所措，又有時愛意在寂靜中肆意生長。但從沒有哪一次是像現在這樣，彼此都懷揣思索、驚訝與痛苦混雜的心情，不語地面對著。

若是以往，凱瑟琳對達西先生說了太多話，她一定會慌張地找補幾句，隨後轉身離開。但這次，凱瑟琳陷入了掙紮和猶豫，但最終，她選擇留在原處，沒有任何言語和動作。

和凱瑟琳的淡定相比，達西的臉色有些蒼白，心中的覆雜情緒在五官上清晰可見。他先是感到悔恨和痛苦，現在則是震驚、反思和不可置信，心裏亂糟糟的。達西的視線看向地面，似乎突然對加德納家的地板產生極大的興趣。

在此時此刻之前，達西一直想不明白，他哪裏不懂這位小姐呢。這位家庭和睦富裕、經歷簡單的小姐有什麽覆雜的秘密可言？他有什麽不懂的？

達西擡頭，視線落在凱瑟莉的臉上。以前每回他看她時，都為她的嬌媚迷人而心動，覺得她是世間最美的花，是最奪目的霞。但今天，但此刻，達西從那張年輕嬌美的臉龐上看出了其他令人心醉的地方。

具體是什麽，達西也弄不清楚。但他隱隱約約感覺到，凱瑟琳不是嬌花，也不是紅霞。

“我要讓他們消失。我不會像你這樣善良。”

“你愛的，是真正的我嗎？你了解真正的我嗎？”

達西的耳邊不斷地交替響起凱瑟琳的話，腦海中也浮現她說這些話時的模樣。一次兇狠鋒利，一次溫柔堅定。

哪個是真正的她？又或者，都是她？達西望向她，心裏想，他確實不了解她，至少這樣一面他從未想到。

而對於威克姆，達西意識到凱瑟琳說的是對的，他和喬治安娜一直活在這件事的陰影下，但對方卻毫無愧疚，反而活得更加無恥和坦然。

他是不是太軟弱了？

兩人的安靜足足持續了十分鐘，達西才開口，嗓音沙啞地道：“我從未想到這些。但我想你說的對，我處理得太過仁慈。”

他的話音落下，自責清晰可聞。凱瑟琳沈吟許久，才說道：“達西先生，我想您不必自責。我現在分析好似很容易，但我只是看客，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時，誰都無法保證足夠清醒和理智。況且，再冷靜客觀，我們在處理事情時總避免不了以己度人，會用自己的思路去判斷別人的心情。”

“您是一位正直、善良又寬容的紳士，自然以為威克姆就算不圖報，但也會後悔，會改過自新。我相信像他那樣巧言舌簧的人，一定說了很多懺悔的話求你放過他。你和他一起長大，難免心慈手軟，又顧忌妹妹的名聲，怕他胡言亂語。您已經處理的已經很好了，不必因為我幾句話便否定，很多事都是說著容易做著難。”

凱瑟琳的安慰讓達西心中的抑郁稍解，但還是沈甸甸的：“凱瑟琳小姐，不瞞你說，我確實沒想那麽多。在今天之前，這件事只有我、喬治安娜還有菲茲威廉上校知道。當時我們都很慌亂，尤其是喬治安娜，她太小了，又被揚格太太和威克姆蒙騙，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等她看到我的反應，喬治安娜陷入了痛苦和自責，她本就性格內向，從那以後話都不怎麽說，連和我提一點要求都是小心翼翼，生怕惹我不高興。而我當時真是各種情緒交織，羞愧、憤怒，我甚至一度想要和威克姆決鬥，恨不能親手殺了他。可喬治安娜哭著求我時，我冷靜下來。如果決鬥我輸了，又是為了這樣的緣由，那她可能連活都活不下去了。經過多種考量，我選擇警告威克姆一番後，放他離開。”

凱瑟琳不知道其中還有這樣的緣由：“達西先生，我為我之前憑著判斷便對你妄加指責的行為道歉。”

“你不必道歉，”達西苦笑道，“其實你沒說錯，我的沖動只是一時，之後我其實有很多方法可以選擇。但最終，我抱著他會改過自新的想法，讓他在犯下這樣的錯誤後沒有受到任何懲罰，這是我的錯。”

“你是一位善良的先生，我能想到經歷的自責與掙紮。”

“我受到的教育和觀念中，我素來認為善良是值得讚揚的品德，但現在我卻有些悔恨我的心慈手軟。”

“不，先生，請你不要因為我的話陷入懷疑。盡管我不讚成你對待威克姆的態度，但您也不是爛好人。威克姆這麽多年沒敢洩露一個字，想必是畏懼你的報覆。而對待仇人都這樣寬厚，你的家人和朋友一定很有安全感。我想喬治安娜、賓利他們願意無條件的相信您，皆是由此而發的信任和敬佩。想要善良不難，但難的是見過卑劣和邪惡以後，仍願意保持一顆寬容的心。達西先生，請你不要過於嚴苛，沒有人會十全十美。”

達西先生忍不住看向凱瑟琳，她沒有回避，她的視線在變幻著，輕柔、溫暖，又回以他鼓勵與力量。

以往的人生中，達西從未在一位女性身上感受到這種情緒。在他心中，她們都是嬌弱的需要呵護的對象。但凱瑟琳不同，她不用他保護，她甚至比他還要理智和堅強。

這一刻，達西腦海中模糊的猜測突然清晰。原來他不是披荊斬棘的勇士，她也不是等待拯救的公主，如果這位少女是嬌媚的花朵，那花朵之外，一定還長著堅硬的甲鱗。

咚。咚。咚。

達西感到強烈的心跳在胸腔劇烈回蕩，巨大的聲音幾乎要掩蓋他所有的思想。

如果她在他的身旁，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

達西心中掀起層層波瀾，但他的語氣很輕柔：“謝謝你，凱瑟琳小姐。我會牢牢記住你說的話。”

達西的神色莊重，他說的很慢，很認真，每一個字都仿佛神聖的承諾。

凱瑟琳心中一動，一種莫名的情緒在心間流淌。

“我希望你們能夠多多來往，畢竟很久沒見到喬治安娜如此高興。但我不免擔心你為了躲避我不願再和喬治安娜見面，所以才和你全盤托出。這其中當然也有一些我的私心，但希望你相信，我更多的是為出自關愛妹妹的心情。”

凱瑟琳當作沒聽見“私心”，回道：“我會多和喬治安娜往來的，我本來就很喜歡她。”

“真得很謝謝你的善解人意。”達西溫柔地道，不過想到接下來要說的事，他的臉上又浮現了一絲不自在，“我今天來還有一件事。”

“噢，你請講。”

“是關於你姐姐和賓利。我想和你解釋他們為什麽會分開，”達西說道，“首先我必須要承認這裏面有我的原因，甚至可以說我的勸說起到了主要作用，但請你允許我做出解釋。當時在內德費爾，我想所有人都看出來賓利對你姐姐與眾不同。”

“我和查爾斯相識多年，他熱情和善，但性格有些猶豫不定。他以前常陷入愛河，但我從沒見過他這麽喜歡一位女士，以至於所有人都說他們要結婚了，而他也是這麽想。但請原諒我接下來的話，我並沒有看出你姐姐對賓利回以同樣的愛情，她對他與對旁人相比沒有什麽不同。我以為，如果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有情意的話，對待愛人時會非常不同，那是自發的，根本控制不住，也無法掩蓋，就算……”

說到這裏，達西忽然止口不言，他英俊的臉龐也爬上一絲羞紅。

凱瑟琳立刻明白了他害羞的原因。他是在用他的心情來分析，因為他對心愛之人很不一樣。他對別人都很傲慢和冷漠，唯獨對她熱烈而赤誠。

凱瑟琳不自在地轉開了視線。

達西先生果斷結束這句話：“總之……我判斷她不愛查爾斯。而除此之外，我建議他放棄這段愛情還有別的因素，這些因素說來，一是你們的親人不夠體面，但這個不是主要的，第二點是最重要的，你的母親和妹妹實在缺乏教養，不成體統，這樣的家人對誰來說都是負擔和累贅。”

凱瑟琳靜靜地聽著，沒有絲毫動怒的情緒，等達西說完，她才道：“達西先生，關於第一點，我只能說從您的角度您沒有任何過錯，您和賓利先生有著深厚的友誼，出於好意勸阻你的朋友做不妥當的事，我們誰都會那麽做。你說你看不出簡的愛意，這點柯林斯夫人也提起過，簡的性格溫柔內斂，和她不夠熟悉確實可能看不出，所以我也無意責怪你。”

“但我會責怪賓利先生。是，他的財產豐厚、熱情和謙，但這些都無法掩蓋他為人的懦弱。我不知道離開簡他有沒有痛苦，但簡的悲傷全是他所造成，他甚至沒有告別。愛情這樣的事，你們這些外人不能感受，我能理解，但我的姐姐對他心意如何，他難道不清楚嗎？如果他感受不到，只能說他的智商令人擔憂，他感受到了，卻因別人的勸說而退卻，這個答案更令人氣惱。”

達西道：“……你說得對，一段愛情，他愛不愛她，她一定能感受到。”

凱瑟琳本來在很認真地回答，達西的話卻不免讓她多想。她內心忍不住想吐槽，這位直男先生看起來正直可靠，但撩起人來真是一套又一套，情話跟不要錢一樣瘋狂往外說，什麽話都能讓她多想，偏偏他自己又沒意識到！

凱瑟琳強制自己不看達西，以免又陷入害羞的情緒，她繼續原本的話題：“至於第二個問題，上次您和我……說時也提到過這點。您的顧慮很真實，我能理解。但作為我來說，這些指責真的很刺耳，令人非常不愉快。”

達西立刻緊張地道：“很抱歉我的話讓你不高興，那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想和你說真實的原因和情緒。也許你能告訴我，我要怎麽說才能避免？”

又來了！

凱瑟琳沒忍住瞪了他一眼：“我也沒有經驗，達西先生！但我想沒有哪位女性願意聽到一段居高臨下的話！也許你覺得這樣的話更能證明你的情感，但任誰聽來，都會覺得你在施舍，話裏話外都透著賞賜的訊息，你似乎在說‘你都這樣了我還喜歡你，你還不感恩戴德？’”

達西比剛才還緊張，他不由解釋道：“我沒有那個意思。”

而凱瑟琳沖動完，也鬧了個大紅臉。她明明在說簡和賓利，怎麽又繞到他們兩個頭上了？！

凱瑟琳深吸一口氣，平覆情緒道：“我沒有責怪你，達西先生。你說的是事實。我的家人是有些不堪，但他們給了我和簡陪伴和關懷。別人再怎麽看，他們都是我的家人。賓利先生，還有……別人，如果介意，那我只能說這段感情註定有緣無份。我讚同門當戶對，讚同婚姻是兩個家庭的事，但我也認為愛情之所以為愛情，它不該僅僅只是激情與愛慕，更應該是妥協和包容。而這需要獨立的思考能力和擔當，畢竟熱戀時會喪失理智看不到問題所在，但愛情之火不可能永遠炙熱的燃燒。”

達西深深地凝視著凱瑟琳，回道：“你說得對，凱瑟琳小姐，而我……大家該做的，是讓愛情也許不那麽炙熱，但永遠存留。”

達西先生離開後，凱瑟琳在門前站了許久臉上的熱度才消退。她拒絕去想為什麽她老是被達西先生帶跑偏，她回到臥室，看到了書桌上的信。

信是伊麗莎白寄來的，她告訴了凱瑟琳發生在洛辛斯的事，又從多個角度詳細地分析為什麽她認為達西先生依舊對凱瑟琳滿心愛慕。

凱瑟琳在上封回信裏已經告訴她達西先生求婚的事，想必信錯開了。不過她倒是明白了為什麽達西先生今天很突然的要和她解釋賓利與簡的事情。在信的末尾，伊麗莎白告訴她不用回信，她三天後會啟程回家，到時會先來倫敦。

想到要見到伊麗莎白，凱瑟琳的心情好了很多。而她看完信沒多久，加德納舅媽和簡一起進了家門。今天加德納舅媽像和往常一樣出門要去香料市場時，簡主動提出和她一起去。

凱瑟琳好奇簡為什麽提出這樣的要求，簡溫柔又不失快樂地回答：“瓦爾克先生說市場裏很熱鬧，那裏不僅有來自世界各地的香料，還有咖啡、糖果、幹果、乳酪等等很多不同的東西。他太會講故事了，弄得我十分好奇。”

凱瑟琳笑瞇瞇地問：“那你什麽感覺呢？”

簡的臉紅撲撲的：“我必須要說，如果沒有瓦爾克先生的講述，我可能會覺得市場過於吵鬧和雜亂。但聽他說了之後，我按照他的描述，特意去細嗅空氣中彌漫著交織的香氣，聽著來自世界各地的口音，想像那些香料漂洋過海來到倫敦，中間都經歷著哪些神奇的故事。噢，比如巴西的咖啡，瓦爾克先生說從巴西到倫敦，要坐船三個多月，經過很多海洋和海峽，抱歉基蒂，我不記得那些地名了，但瓦爾克先生講的時候，他都會告訴我每一個海灣和海峽的名字，沿途會經過哪些國家，你下次可以問他，他說……”

凱瑟琳饒有趣味地聽著，簡感受到凱瑟琳感興趣的目光，不由大受鼓勵，更加仔細回憶瓦爾克先生的講述，悉心講給妹妹聽。

凱瑟琳還從未見過簡這樣明媚動人的美貌。簡一直都很美，但眼下這副滔滔不絕又自信飛揚的樣子，猶如女神，渾身散發著迷人的光輝。

我們都不完美，都有著欠缺。我們的愛情道路會遇見形形色色的人。有的人會讓我們痛苦、失望，陷入無盡的懷疑和自卑。有的人會給予我們源源不斷的力量，讓我們努力，讓我們永遠心懷期待與希望。

凱瑟琳不知道簡的想法，但在她心中，這才是愛情應有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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